如果你没有亲眼看见他巨大的长弓,那么,仅凭他虬结的肌肉、壮硕的身体,或者右眼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很难把他与一位精明的弓手联系在一起。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严格来说,他不能被称作是一名弓手。
或许在几年前,他还配得上这个名号。可在那场众所周知的伐皇之战后,他就永远失去了这份资格。
他在那场史诗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比方说,一箭射伤瞎了皇帝的黑龙的眼睛。那是最后的黑龙,也是最强的黑龙,而他的箭比黑龙的吐息还要快。
有人说,皇帝所谓失踪,实则是被他秘密处决了。在道听途说者的猜想中,皇帝刚刚翻身上马,就被未测的冷箭夺走了性命。
但不管如何,这个传说中的男人还活着。只是和曾经的传说活的不一样了。具体一点,他少了一条胳膊。
左胳膊。
因此,他只能被唤作弓者。他还没有抛下弓箭,就已令人尊敬,即便如此,在射瞎黑龙后,再没有人见过他开弓。
所有的人都相信这是皇帝的诅咒,皇帝在宫殿里研究了整整十年的黑魔法,终于把都城变成了一片妖魔横行之地。皇帝本人也习得了许多自深渊诞生的奇淫巧技,更是与古老黑龙作伴。在这些旁人难以想象的邪恶力量中,诅咒仿佛成了最低级的玩物,但在伐皇军——那些战争的亲历者的眼里,最低级的诅咒也足以让意气风发的勇者们闻风丧胆。
究其根本,人们对皇帝的恶根本没有概念,他们难以揣度恐惧的力量,但弓者可以。
在弓者的箭下,死去的大多数人都曾被他的外表所欺诈,而弓后的那颗头脑往往比这些人要冷静许多。他的脑子比他的手还要稳上几分。
现在,他停了杀意。伐皇之战后的世界和平而安详,没有人愿意打破来之不易的宁静。弓者在游历,去原本的都城,希冀着重建的废土下会掩埋诅咒的解药。
弓者听说,那只瞎眼的黑龙,此刻成为了被圈养的智者。学院从皇帝的书房里找到了压制黑龙的白雾魔法,皇帝的虚伪体现得淋漓尽致。也正因为这份虚伪,黑龙失去了飞翔的自由。
他在皇家庭院见到了这头无眼的黑龙,黑龙的爪牙被拔光了。学者们用一块规则的陨石禁锢了它的魔法,又剥夺了它的天性,对于一种生来混沌的种族来说,未免太不公平。
弓者在皇家庭院的正门见到了那块陨石,看起来质地并不坚硬,不过足够大,离黑龙也足够远。
无眼的黑龙听到了弓者的脚步,龙耳很容易能够分辨出这种失去微妙平衡的身体的步伐。
“……呵……听听谁来了……”
男人站在它身前不远处,打量着它垂下头颅中的琥珀色眼睛。
“你的眼睛,还能痊愈吗?”
“……”
“我的手臂,还长得出来吗?”
“……切勿试探龙。”
“我不记得你的眼睛是这样的。”
“一直如此……”
无眼的黑龙沉默了半晌。
“自那箭以后。”
弓者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他们都死了,你知道吗?”
“与我无关。”
黑龙的回答证明它知道伐皇军的近况,除了眼前的男人,其他人几乎都接二连三地死去了。
“只有我没死,是皇帝干的吗?”
“……你很清楚,我没联系过他,我以为他死了。”
“你也应该明白,我没有杀他。”
弓者此时竟是笑出了声。
“一千个谣言,一千个真理。”
黑龙不予理会,它空洞的双眼瞥向男人的断臂处。
“你与死亡无异,若是诅咒,你兴许是被错认为死者。”
“我还没死。”
太阳快要落山,弓者仍然不准备走。
“你打扰我过久了。”黑龙的声音里有些不满,“那块石头让我很虚弱……非常,非常虚弱……”
“和皇帝叙叙旧罢了。”弓者不以为意地望着夕阳。
黑龙抬起翅膀,全然不像一只被禁锢的巨物,而更接近于灵活的天神。
“如果你只是谋求手臂再生的方法,我可以让你重新成为一名卓越的弓手。”黑龙换了一种口气,那口气像是失踪的皇帝,“并且许诺你成为贵族,等我如流星般归来时。”
“我伟大的皇帝。”弓者爽朗地笑道,“感谢您的仁慈。”
他走到门前,用弓拍碎了陨石。
于是黑龙轻而易举地挣脱了魔法的镣铐,琥珀色的眼睛立刻焕发新的生机。弓者没有记错,他曾在拉弓时与最后的黑龙在天地间对视,紫色的邪眼在一瞬激发了他的恐惧。这才是箭比龙息还快的真正原因。
唯有皇帝的眼睛,才是琥珀色的。
皇帝一跃而起,拍打遮天蔽日的翅膀,向王者的宫殿飞去。皇帝应当是猜想,弓者作为弓手的时代早已死去,如同它方才说出口的那样。
弓者却从未接受自己的“死亡”。
他并不需要那条失去良久的左胳膊,他也不需要失去更久的右眼,更不需要皇帝的应许。他需要的只是射杀最后一头黑龙的快感。
仅仅为了这个原因而行动罢了,他不在乎黑龙的灵魂是否是皇帝,皇帝用了什么秘法把人变成龙,与弓者毫无关系。
他卯足全身气力,用右臂将那巨大的长弓插进庭院肥沃的泥土,像是种下了一棵茁壮的树。
他左眼凝望着火红天空中的黑龙,或许也会嗤笑着皇帝的愚蠢。
弓者,右手搭弓、拉弦。
弓者,右脚也同样插进了泥土之中。
远远看去,他成为一棵活的巨树。
弓者,左脚抬起,蹬向长弓。
瞄准、扭头、爆发。
雷霆出弦。
因此,皇帝犯了最严重的,也是最后的错误,以最后一头黑龙的身份:轻视一柄长弓。
传说,古老的黑龙惧怕雷霆,最初的神明以雷霆化作的箭矢将他们驱赶入深渊。
直到雷霆穿过黑龙的身躯,也仍在直上云霄,咆哮着冲向遥远的太阳。
皇帝如流星般归来了,坠向了荒芜的皇宫。
而弓者,永远也不可能再成为弓手。
伊塔恩将军来自于比西塞尔王国更久远的时代,他的年龄鲜为人知,传言他参与了古老的伐皇之战。在某一次旅行中,第四帝国的君主亲切地招待了那时尚不是将军的伊塔恩,从而将他招至麾下。
伊塔恩将军有着奇特的执着,他不善于上阵领兵,而是在排兵布阵上有着独到的天分。似乎在伐皇之战中,黑皇帝的诅咒渗进了他的血管。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即便战功并不卓越,却在整个西塞尔王国打响了赫赫威名。
伊塔恩将军深知自己并不配得上这份名号,他是谦逊的,或者说,至少他希望自己在表面上能显得谦逊。有时,伊塔恩会主动宽慰那些战败的将军,并以广博的知识抚去其内心的伤痕。
他穿着灰色的布袍,披上代表将军身份的红色披风,在第四帝国的寒冬中数着岁月的流逝。
久而久之,伊塔恩将军不再懊悔自己被束缚于这一方王国。一切都是他漫长人生的过客,只是此地风的温柔让他在如今依然格外怀恋。
西塞尔王国的改革要求将伊塔恩将军调去第二帝国补充后方的兵力。从极北直达极南,是啊,伊塔恩将军果真没有太大的成就,比起联合王国中最强大的那三个帝国中的英雄贤人,他并不闪耀。
第二帝国钢铁般的纪律绑住了他的灵魂,伊塔恩将军沉默地执行每一条律令,把自己变成一把纯粹的刀。他有清醒的认知,改革后的第四帝国容不下不上战场的所谓将军,第二帝国是唯一能够收留这身布衣的土地。
因此,他开始苦修,依然褴褛,依然在冰雪中行走。这里的风不温柔,但伊塔恩将军的心愿意冰封内心的怯弱。
王国间的每个角落战事都相当繁忙,伊塔恩将军奔波于各处,偶尔还能见到昔日的君主和同僚。有时还能获得足够的招待,有时也只能行以朴素的礼节。
他见到了弃笔从戎的卡斯特将军,或者怀有“帝国明珠”之称的赛政将军。伊塔恩将军默念着如此闪烁的称号,想起了在古老历史中自己的虚名。
在伐皇之战中,他有着星空的阿姬娅作指引,以那颗女神座下最亮丽的星辰为道标,足以洞悉战场上的一切踪迹。伊塔恩将军曾与那位无名的弓者齐名,粉碎了黑皇帝从深渊中唤出的无尽亡灵。
自然,他也受了皇帝的诅咒,阿姬娅的身影消失了,伊塔恩将军再也无法俯视战场,再也无法寻找到星空中那颗最亮丽的星辰。
因为他被无数颗从未出现在他视野中的更亮丽的星辰灼伤了双眼。
“星辰骑士”抛弃了他的名字,击碎了记忆的星辰。
而今,虹渊战争下的伊塔恩将军又一次收获了失败。他并不气馁,他从这场战争中闻到了深渊的味道,那位漆黑的皇帝必将要卷土重来。
伊塔恩将军在战后的修整中发现了陷于荒谬的卡斯特将军,他没有摆资历的架子,而是耐心地倾听他的故事。
接着,伊塔恩为卡斯特讲述了一段来自于比永恒更久远,比黑暗更深邃的经历,他知道卡斯特没有听说过“弓者”的传奇。在这轻松的氛围中,伊塔恩希望卡斯特不再纠结于将军的身份,而是尽早放下繁华的兵刃铠甲,和他一样退回阵后,别拘泥于过时的阵型。至于身处何方帝国,反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伊塔恩将军非常清楚,真正的战斗还没有开始。全力以赴固然正确,但切不可在面对黑皇帝之前就丧失了所有的斗志。王国的每一位将军自有价值所在,不能因为明珠的存在就忽略了来自群星的色彩。
黑皇帝琥珀色的眼睛跨越时空,无眼的黑龙仍将归来于世间。伊塔恩将军会在寒冬里恒久地等待,等待着皇帝的到来,最终成为击碎群星的英雄。
每一颗星辰都有自己的主人,阿姬娅的故乡在伊塔恩眼中尤为闪耀。
它是深红的,与伊塔恩在战场上流淌的血有着相同的颜色,也与星空的阿姬娅那条足以隐秘整座星球的火红长裙有着相同的颜色。
火红,伊塔恩闭上眼睛,回想着眼中曾经有过的火红。
颜色是星辰的名字,对于伊塔恩来说,那颗深红星辰无时无刻不在给予他力量、勇毅。她赠予他神罪,使其能借用火红色的眼睛。多年来,即使他从未与星空的阿姬娅有过相逢的机会,同行的勇者们也早已默认了这位骑士的忠诚。伊塔恩可能曾想去解释,时间久了,他也只是微笑,大约是心里赞同这份误会,甚至为此感到窃喜。
但不可否认的是,大陆上唯有伊塔恩一人能借用阿姬娅的眼睛。他被封作“星辰骑士”,并在各地征战中打出了赫赫威名。
他常常梦到阿姬娅,那位可敬的女神在梦境里不再冷若冰霜地躲在漆黑的苍穹之外,而是贴近这个男人炙热的心脏,鼓舞着这颗正在休憩的灵魂。
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会借此来诋毁他。伊塔恩起初怒不可遏,而在某次去贤者大书库翻阅古籍时,才略微理解了那些说客的想法。似乎在遥远的八王时代有着某种被命名为“黑天眼眸”的嗜血秘术,能够吞噬周遭人包括施术者在内的灵性。伊塔恩本能地感觉胆寒,紧接着自己摇头否定了这个念头。尽管火红色在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好的寓意,他也不愿将优雅的阿姬娅与黑色的狄卢比斯相提并论。
后来,伊塔恩参加了人们耳熟能详的伐皇之战,与数不清的英雄王者并肩作战,破开了黑皇帝的庭院。伊塔恩又是第一位推开皇宫大门的人,有阿姬娅那颗亮丽星辰作为道标,使他总是能够嗅到敌人的气味。皇帝匿去身影,而这一次,阿姬娅没有再告诉她的骑士那个可恶的黑色统治者去了哪里。
伊塔恩没能及时地发觉这一点,而是天真地以为黑皇帝仍然躲藏在他的宫殿,由此,他错过了手刃皇帝的机会。直到那支飞箭破空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他才意识到阿姬娅弃他而去。
于是皇帝也好,深渊也罢,都不再重要了。
战友们见他失魂落魄地伏在皇帝的寝宫里,便一个又一个地洞悉了骑士失去主人的苦闷。却没有任何人不将阿姬娅的离去归结于皇帝临死前的诅咒。只有伊塔恩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明白早在皇帝的脉搏失去跳动前,阿姬娅的神罪就已无影无踪。
或许,他一开始还深陷于困惑,因而本能地抬头,妄图寻到阿姬娅。就在那一刻,再也没有星辰配得上所谓最亮丽的名号了。伊塔恩找不到阿姬娅的深红星辰,他被无数比起阿姬娅更加亮丽的星辰灼伤了双眼。
泪水像细长的蛆虫一样从这位星辰骑士的眼眶里爬出来,可是没有见多识广的旁观者,否则必定有人认出这与古时候施展“黑天眼眸”的那些可怜人并无不同。伊塔恩不愿回忆刚才看到的一切,耀眼的群星固然迷人,而现在他惧怕黑色的狄卢比斯潜伏在宇宙中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就在阿姬娅的身侧。
至于他最后是如何离开这持续溃烂、腐败的战场的,他记不得了。随着战友一个接一个在琥珀色的诅咒中死去,因为未曾受到诅咒而产生的愧疚不知在何时压过了阿姬娅消失的悲伤。伊塔恩决心旅行,他从这一天起不再仰望星空,丢掉了星辰骑士的虚名,只希望在完全的空白中了却余生。
可惜他活了很久,他不停行走直到来到纯洁的冰原,接着在篝火旁勉强取暖。他断断续续地思考起自己不死的缘由,唯一的结论是不死便是来自于皇帝的诅咒。
伊塔恩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烤火,狂暴的风拂过他的灰袍,吹动着几根变白的发丝,在白雪皑皑的世界里等待着王朝的更迭。
直到他意识到黑色的狄卢比斯死去。
那邪恶的污孽,总会吸引多管闲事的圣者们。无论圣者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可能是神罪、力量,也可能是生命。但无论如何,狄卢比斯死了。这或许是一个好消息,可伊塔恩并没有感应到阿姬娅的回归,那狄卢比斯的生死和他也就无关了。
不,狄卢比斯的死亡还有用。
伊塔恩想起曾听闻的“唤星匠”的存在。传说,他们能够唤醒神尸——那些颜色各异的星辰碎片。在恐怖引力的作用下,所有陨落的神明终将回归大地。
因此,他必须要找到黑色的陨石。
必须要找到狄卢比斯的死亡。
盲目的搜索无异于大海捞针,伊塔恩决定适度放弃一些原则。他拦下西塞尔王国的使节,花上几分钟证明了自己尚未衰退的实力。这为他获得了和白王谈判的机会。
西塞尔王国——作为王国,竟能使一群帝国成为附庸,这是白王的功劳。白王的名字无人知晓,人们只需要知道——浩瀚宇宙中并没有白色的神明。
白王不想称帝,他只想当永恒的王。
以侍奉白王作为条件,伊塔恩用自由换来了狄卢比斯的死亡。统治全境的白色王者想要得到它并不难,伊塔恩早就料到这一点。
他请求暂缓入朝,策马向唤星匠的聚居地,与宝蓝色的欧吉丽雅同名的城镇奔驰了三天三夜,总算在第四天的黎明前到达这神秘之都。
好客的欧吉丽雅人接待了远道而来的将军,他们得知伊塔恩是来寻找唤星匠,便遗憾地拿出美酒作陪。在伊塔恩再三婉拒并执着于询问唤星匠的居所后,他们才托出唯一的唤星匠在多年前便已失踪。
伊塔恩至少求到了唤星匠的肖像,这回他不再打算等待。从北境的黄昏徘徊到南际的黎明,他在一切可能与群星沟通的地方嗅探唤星匠的足迹。这段时间太过长久,久到自己几乎遗忘了阿姬娅的声音,他不由得怀疑:是否真的还有必要为了虚无缥缈的火红献出时间?回到王国,那些立于秩序下且卓然非凡的神明定不会拒绝有强大的骑士愿意背负他们的神罪。
她的族人们这样描述唤星匠:有如星空般深邃的长发,有如瀑布般洪响的眼睛。伊塔恩原以为是欧吉丽雅人弄反了比喻词,却在真正见到唤星匠的那一刻理解了何为人之星空与瀑布。
所幸伊塔恩还记得自己背负的使命,他仓促地与唤星匠交换姓名,终于得知其名为苏。苏并不认为唤星是什么难事,尤其是最难的一步——寻找神尸这道难关已被将军伊塔恩攻克。她浅浅勾勒几笔法阵,将狄卢比斯的死亡置于中心,借用黑色的眼眸从宇宙中窥探火红。透过她的神罪,伊塔恩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阿姬娅的真容,不出所料的火红,又在短短半刻间勾走了骑士的灵魂。
至此,那些被圈养的神明、那些灼眼的星辰、那些路途的美景,都不再重要。当伊塔恩再度见到阿姬娅的神罪时,便毫无犹豫地选择背负。
啊……伟大的阿姬娅。伊塔恩再度闭上眼睛,正如多年前一样,痛恨起自己的懦弱。在那条火红长裙麾下,骑士的刚毅如此可笑。
在这时,将军不由得想起了一位旧识,那位从伐皇之战后就无影无踪的弓手。
当他失去那条臂膀后,便不再具备作为弓手的资格。可是,伊塔恩竟从不知晓他的神罪,他的身上除了那条破烂的绿袍,以及凡人皆有的棕色眼睛,似乎就没有别的颜色能作为星辰的象征。
真有无需神罪便可弑神之人吗?想起那支夺走黑皇帝生命的箭,伊塔恩陷入了迷茫。
现在,他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他可以切断和阿姬娅的联系。
阿姬娅的眼眸似乎要垂到他的身上,但伊塔恩看不见。他的头没有向着天空和大地,而是俯瞰过去和未来。
他依然是阿姬娅的骑士,伊塔恩不再迷茫。
“在恐怖引力的作用下,所有陨落的神明终将回归大地。”
苏是听着欧吉丽雅人口口相传的故事长大的。
欧吉丽雅是唤星匠的聚居地,与宝蓝色的欧吉丽雅———那位象征着秘法与呼唤的孤高女神同名。
这座城镇名义上隶属于西塞尔王国,实际却不受任何一个帝国管辖。这是白王的恩许,他知道欧吉丽雅人不会听从地上的话,他们的眼界永远属于璀璨的星空。
因此,苏和每个欧吉丽雅人一样,避开了每一场足以摧毁半片大陆的战争。她是幸运的,她不必和血与剑为伴,而是得以在学院里修习秘法,和其他孩子们争夺成为唤星匠的机会。
成为唤星匠是欧吉丽雅人最大的荣誉,父母们在孩子身上寄予厚望,期求他们有幸背负欧吉丽雅的神罪。
神尸化为陨星坠落,而那从神尸上窃取眼睛的能力,世上绝无仅有,唯有在此处可称得上唾手可得。毕竟,宝蓝色的欧吉丽雅早在千百年前就拣选了这儿的人们,星辰碎片们必然需要解读者,而欧吉丽雅喜欢永恒的仆人。
苏不喜欢永恒,至少她不喜欢教条。在别的孩子闷头学习时,苏总是偷偷出去玩。她喜欢独自观星,为尚未知晓名讳的各色星辰取名,有些名字显得滑稽,这当然算是一种对神明的亵渎。但无论神明们性格如何,想必也不会在意一位小姑娘的妄语。
苏的童年在对星星们的单方面诋毁下度过,匪夷所思的是,她又是欧吉丽雅这一代里最为睿智的学徒。老唤星匠们想破脑袋,也没找出不用研读卷轴就能理解秘法的学习方式。
当然了,苏并不是欧吉丽雅的化身,她只是自己早早学完了学院里教授的内容。她或许是一个天才,但她不愿得到天才般的待遇,这是少数她凭自身意志改变不了的事,因此不如尽快结业,借着唤星匠的名号潇洒一生。
苏是美丽的,她拥有有如星空般深邃的长发,有如瀑布般洪响的眼睛。在她成为唤星匠以前,她认为这是一种束缚———美丽若没有过人的实力相称,那简直是一种诅咒,欧吉丽雅人是热情的,因此也是碎嘴的,谁又能毫无保留地相信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呢?
好在苏用一场完美的唤星仪式堵住了质疑者们的嘴巴,从那一刻起,她的美丽滋生了她是欧吉丽雅化身的谣言,即使从没有人见过女神欧吉丽雅的相貌。文盲与醉汉们哪怕不知晓她的名字,也向往着她的星空与瀑布。
苏不再在乎三教九流的戏言,她已成为鼎鼎有名的唤星匠了。其实,大部分唤星匠一生的职责并不在唤星,而是教书,毕竟神尸不常有,知识代代相传。欧吉丽雅人将教书看作是仅次于祭拜欧吉丽雅的神圣使命,可苏不那么想,她不喜欢永恒,不喜欢稳定和安逸,她想要远行,想要去任何能够与群星沟通的地方,延续自己童年的好奇。
是的,苏确实是背负着欧吉丽雅的神罪,但她忠于星星,不是忠于神明。
于是苏离开了欧吉丽雅,将送别的乐声抛在了身后,同时抛下了对故乡的思念。远游者无需怀念故乡,故乡是旅途中悲伤的根源。苏略施小计,就让乡亲们忘却了她的名字,若不下大工夫寻找,没人能再打扰她孤独的旅行。
来听一场与星空的交谈吧,请务必接受苏的邀请。
“那遥远的各色星辰,我期许听闻你们的尊名。神躯诚然不朽,灵魂无法永存。当神识逸散于光辉的银河,当神罪消失于安宁的良夜,尊名将指引英雄们与你们的神尸相会。”
不知其名,不见其影的神降下旨意。
“你的傲慢空话,吾等并不打算遵从。”年轻但浑厚的声音从苏的脑海中响起。
苏敏锐地察觉了这位神明的身份,那或许是黑色的狄卢比斯,幽邃宇宙中,那位最为丑恶的神明。传说这位神明喜欢侵吞其他颜色的星辰,祂是最贪婪的吞噬者。
“尊贵的星辰啊!”苏喊道,“感谢您的回应。”她顿了顿,似是在思考如何与神沟通,欧吉丽雅不会帮她的忙。她希望狄卢比斯能够等待,由此能被凡人激怒几分:“穹顶深渊的至高之主,永不停歇的全视眼眸,黑色的狄卢比斯啊!我已看到您的死亡!”
所有人与神———包括苏自己,也知道她不能够预见神明的死亡,但世间巧合太多。在苏渺小的一生中,她竟真的能够盼来狄卢比斯的死亡,甚至还能触摸祂的神尸,尽管狄卢比斯之死与她毫无关联。
或许正应了那句话:“在恐怖引力的作用下,所有陨落的神明终将回归大地。”
风与血。
锤与剑。
失去马的骑士与失去王的战士。
战士的背后就是战士的堡垒。
骑士的背后只有广袤的平原。
战士单手握剑,向骑士冲锋。
骑士纹丝不动。
刹那之间,短兵相接。
战士不知何时已换成双手握剑,以强有力的侍王决心劈砍。
即使无法击破骑士的铠甲,仍要斩开他的气焰。
骑士举锤,以柄相迎。
铁与铁的歌唱。
清脆的声音被气流冲散,荒凉的战场上没有回响,但骑士的桶盔里鸣荡着灵魂的钟声。
他撑开战士的剑,旋身再击。
这一记舞锤势大力沉,向战士的头部轰去。
战士侧身翻滚,堪堪躲过。
他没有头部护具,即使有,在这样的攻击下大概也是九死一生。
骑士想要追击,而战士已经拉开距离。
战士重新站起,摆好架势,似是随时准备好下一轮冲锋。
那锤又被收至主人的胸口,骑士如乌鸦一般的黑眼从桶盔的缝隙里打量着唯一的敌人。
而战士像一头狼,用精进的猎杀直觉窥伺着敌人的弱点,等待着撕开他的咽喉。
战士先发制人,剑从右方直插骑士左腿关节处,那是他没有被板甲覆盖的致命弱点之一。
骑士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只是微微后撤一步,剑便不痛不痒地刺上了上方的铁片。
在战士的剑被铁甲震退后,骑士表现出不属于体型的敏锐。他果断借后退的惯性转锤,用尖锐的锤柄再度刺击战士的头部。
这又是一记杀招。
战士已有了经验,他的头已成为不可能再被打击到的目标。他侧身,稳剑,向骑士的左腋下方强击。
骑士避无可避,只得接受被斩伤一臂的事实。
但这无妨,即使刹那间失衡,骑士仍要反击。
他强忍左臂剧痛,将右脚向前方再踏一步,借势推去,终于使巨锤砸落于战士的剑柄之上。
在势大力沉的碰撞之下,剑朝远方飞去,锤也应声落地。
不消说,肉搏将要开始,力量是允许他们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战士是最先反应过来的。
他抓住机会,趁着骑士的视线还没从武器上收回来,便立刻探出尚未麻木的左手抓住骑士的头盔。
这招不是为了卸甲——那毕竟是连从者们都需花上许久才能为主人穿脱的板甲,战场上少有被脱下的机会,那是仅属于尸体的殊荣。
战士拉住他的头,往地上倒插的锤柄砸击。肉搏也要利用环境,战士数年来的拼杀教会了他这一道理,为他染上了蛮荒的底色。
因此他不戴头盔,如果视线被影响,鲜血就会肆意流淌。
尽管骑士在战士突然的进攻下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至少还留有反击的本能。
或许战士确实在战斗技法上技高一筹,那又怎么样呢?他没有披甲,进攻的气势再狠辣,不过也是肉体凡胎。
骑士明悟,伸出受伤的右手拉住战士的左臂,确实迟滞了战士的出拳。
趁着这个时候,骑士屈起左臂,朝着战士的脸祭出造物主赐予人类的最为恐怖的杀招。
肘击是残忍的招式。
在骑士的舍臂一击下,战士的脸部几乎变形了,血一股股地从他的咽喉中冒出来。
代价是骑士的右臂也被完全扭断。
这才正常,战场上不缺乏俊朗的人,也不缺乏残疾者。既然将生命托付于杀戮,就别妄想全身而退。
土地也好,君王也罢。为了一个理由而厮杀的可怜的众人,必须以另一方死去的结局迎来自己的荣誉与战功。
哪怕荣誉无人见证,战功无人授勋。
拳和肘已经不够用了。
肉搏的过程是化为野兽的过程,野兽用尽身上的一切,人类却还放不下尊严。
战士的靴子先踢上了骑士的腹部,使他向后退去。骑士无力再战,他靠住旁边的堡垒,最终倒在地上,腹部的甲壳竟也有些内凹。
骑士本该先抓住战士的腿,可他还没有化为野兽,因此错失了良机。
这次他没那么容易起来了。骑士刚要爬起,战士的脚先已到达他的桶盔前。那支染血的棕色靴子占满了缝隙中所有的视野。
一脚,两脚,三脚。
本该用来倚靠的堡垒此时成了战士的帮凶。骑士在桶盔中忍受着疼痛与蜂鸣,他想象不到现在自己的样子,大概要远比恶魔的相貌更加凶悍。
战士似乎从复仇中找到了些许乐趣,也似乎是沉沦于野兽的本能。他将骑士拉起,靠着墙壁,对着桶盔又是一拳,两拳,三拳。
战士完全不在乎自己血肉模糊的拳头了,肉体上的痛苦不值一提。
身是心的囚笼,敌人不与啜泣者为邻。
战士的王早就死了,他的暴力无关旧王的旗帜,只为了生存与死亡。
战士和骑士毕竟都是没有神罪的人。
用人类最为低级也最为高效的手段争夺活下去的资格,是他们为数不多的权利。
战士对着倒地的骑士不断践踏,这是战斗的践踏,也是战争的践踏。他践踏气若游丝的躯体,而那具躯体曾践踏村庄、城镇、堡垒。
一切都很公平,但不是无甲的脆弱者就活该败北。
战士打算送骑士最后一程。
他使劲抬起那沉重的巨锤,缓步来到骑士面前。战士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睁开眼睛,能不能看到生命里最后一幕绝景。
没关系的,骑士一定早就料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的。所有杀人者都该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巨锤被奋力抡下,铁、骨、血、肉的声音交织,躯体成了尸体,游丝随风散去。
这片战场只剩一个活人了。
战士脱下染血的衣物,健壮的酮体迎着阳光、微风与血腥的雾气发光,彰显着胜者的光荣。
只有战士知道,他失去了很多。但往好的想,他活下来了。
没有王者的土地不会再有人挑战。这位战士,大概可以在这席卷半个大陆中的恐怖战争中苟且一生了。
没有神罪的可怜虫啊,只得用剑与血捍卫人类的荣耀。
“处决他!处决他!”
数不清的人们簇拥在广场上,围着中心的高台,整齐不断地呐喊着同一句话。
那青年跪在台上,双手被麻绳反绑。
早早挤在前排的那些人脸上都挂着相似的狂热,或许后排也是如此,但高台上的青年只能看到高高挥舞的胳膊,像是沙漠中立起半身的毒蛇。当毒蛇们聚集在一道,便缠成了令人作呕的球。
这就是那青年看到的画面。
他没有像过去那些被处决的罪犯一样闭上双眼,而是思考着,看着眼前素昧平生的人群。
当青年把注意力掷到人群中去,他便能从整齐的呐喊中听出各种不和谐来。有人期盼见证断头台的温柔,有人希望用绞刑来对付罪恶,也有人好奇复古,祈祷着古老的刀剑能再一次上台演出。
处决正是一场演出,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定义了。观众们等待着神奇的戏剧,一场正义的谋杀。
这类演出早换了无数的导演和演员了,青年深知自己只是不足挂齿的无名氏,连罪名也不必受人关注。
幸好,黑色的狄卢比斯正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