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定格之夜
游行开始,超市升空。就在今晚,人类的时代结束了。不管是人类还是外星人,都对宏观纠缠现象知之甚少,只有我们类入才是实践经验最丰富的。所以,当前最严谨的宏观纠缠场理论,也是由我们类入学派建立。各位,如果你们想在接下来的时代活下来,就请认真学习这个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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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是新时代的生存法则。
根据类入学派的理论,首先,宏观纠缠现象是宇宙中的一种时空紊乱现象,其发生依附于由宏观纠缠奇点产生的宏观纠缠场,这个场内的所有存在都被赋予了两种唯一的整数数值,类似于编号:第一种被称为“宏观存在参数”,简称“存在参数”,数值和时空位置、所持能量等条件密切相关,当数值在一定阈值范围内时,可以确定为一个独立的宏观存在;第二种被称为“宏观纠缠场介质参数”,简称“介质参数”,对于相似的宏观存在个体,其介质参数会趋于相同。
这就是宏观纠缠场第零定律,即“认知定律”。我们认为宏观纠缠场具有某种自主意识,用两个参数作为其感官,并通过其认知影响了场内所有存在的形式。当然,这需要物理层面的巨大能量来实现。这些能量由奇点提供。
认知当然需要归类。举例来说,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子”处在同一时间,空间排列成特定形状,在化学键能稳定的情况下,就成为了一个“水分子”,另一种粒子。而无数不同的粒子组合在一起,形成复杂的有机体,就成了植物、动物、真菌等等。由于结构和行为接近,所有的人类个体都具备相近的存在参数,在“人类”这种宏观存在的判定阈值范围内,被宏观纠缠场视为“一种”宏观存在。“氢原子”“水分子”“河流”“DNA”“人类”都是一种宏观存在,即独立的概念。
这就是宏观纠缠场第一定律,即“概念化定律”。这个定律说明,宏观纠缠场在认知场内世界时,会倾向于把各种复杂的存在归类,从而简化认知过程。
而为了进一步区分宏观存在内部的每个宏观个体,比如人类中的每个人,宏观纠缠场需要用到介质参数。高矮胖瘦,五官排布,皮肤和虹膜的颜色,DNA的基因组合等等,这些差异导致了介质参数的区别。如果差异过小,就视为同一个个体。当介质参数变化过大时,偶尔也会导致其存在参数改变,比如生物进化成了新物种。
这就是宏观纠缠场第二定律,即“特殊化定律”。这个定律说明,宏观纠缠场在归类简化的同时,也保留了对特殊存在的好奇心,所以希望场内的世界多元化。
现在,我们该解释类入的成因了。宏观纠缠场有一种执着的思想:它认为世界是严格对称的,满足宇称守恒定律。这个思想让它偏执,导致纠缠场内的存在参数和介质参数也必须在阈值内严格对称。于是,本就对称的宏观存在幸免于难,而不对称的则难逃魔掌。“人类”是不对称的,作为智慧文明的主体又非常显眼,所以必须制造出与之对称的“类入”。
这就是宏观纠缠场第三定律,即“对称化定律”。这个定律说明,宏观纠缠场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小孩,一个诞生于宇宙意志的怪胎,一个没学过现代量子理论的老派物理疯子,一个认为万物都应该成双成对、相互陪伴的月老型恐怖分子。也因此,听说它被全宇宙视为悖论场的副产物,毫无疑问是一条过街老鼠。至于悖论场,这里解释起来就太麻烦了,也没有必要,关键是我也还没有完全理解。我们还是关注现实吧。
我知道可能有反对者觉得类入学派是在研究神学,但这是浅薄片面的观点,因为我们一直注重客观规律和实践。众所周知,现实是客观的,但我们每个类入,或者人类,我们对现实的认知是主观的。而研究现实,只能靠主观认知实现,这是一种巨大的悲哀。
为了尽量接近客观,我成立了仿制食品厂,用类入开展复杂的实验,同时又通过我当前的模仿原接近外星人,从而得到反类入组织那边的敌情。
和别的类入不一样,我从奇点出现后不久就诞生了,很早就知道奇点的位置,而且是主客颠倒的特例,代表宏观纠缠场对“意外”这个概念的认知。特殊身份导致我不会死亡:类入本来只会随模仿原的生死而生死,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模仿原,类入是没有生死概念的,甚至可以依靠模仿本能,永远保持青春健康的最佳状态。于是,我从“人类”概念出现以来,已经在地球上生存了五千多年。
由于我不存在实质上的模仿原,我只好转而学习人类中的佼佼者,自奇点附近出发,从一个村落到另一个,一座城市到另一座,觐见领袖、智者、长老或将军,取长补短,再回馈给他们一些看似有用实则无关紧要的知识。我不仅在研究自己的存在之谜,也在思考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宏观纠缠场。
伏羲、神农氏和蚩尤的部落,吠陀,幼发拉底与底格里斯,撒哈拉沙漠的东北端,爱琴海边,罗马,丝绸之路,临安和大都,威尼斯,巴黎,伦敦,莫斯科,加利福尼亚……在漫长的旅途中,我逐渐意识到,无论科技如何进步,人类总是目光狭隘的,因贪婪的欲望而一次次走向毁灭。
模仿人类的类入,也因此陷入可悲的循环。我不甘于此,认为自己应该成为类入的王,脱离人类社会的悲剧轮回,为类入乃至地球文明的存续而付出一切。每个王都需要加冕,于是,从羽冠、斗笠到鸭舌帽,我总是头顶类入王应有的冠冕。
八十多年前,我发现了反类入组织,同时了解到外星人的存在。外星人的纠缠对象,也就是今天扮演了削球大师和猎犬的家伙,是反类入组织的名义领袖。我和他很熟络,平时叫他老影。每次外星人睡懒觉,我们就会接头——因为那个外星人实在够懒,我们接头的机会很多。为了接头方便,我还把仿制食品厂的地下仓库改造成分基地,直接送给他们用——反正那个外星人又懒又笨,是不在乎这小小一片地方的。
根据老影的说法,由于外星人没事找事、弄巧成拙,人类文明的发展比正常情况还要曲折缓慢。我早就想好了,等我有能力利用宏观纠缠场,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倒霉外星人收拾一顿。我说服老影配合我,因为他一直在寻找模仿者们生存的终极意义,而我能告诉他:意义就是实现宏观纠缠场的夙愿,让宇宙对称。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能说给他听。
汲取了人类几乎全部智能并超越人类以后,十多年前我回到这里,一边在仿制食品厂进行类入生物体实验,一边监视奇点和外星人的动向。
现在时机已到。
今夜,一场强太阳风暴将暂时影响到地磁场,继而干扰宏观纠缠场,让纠缠现象中的主客体暂时颠倒。趁这个机会,如果老影做些手脚,就能把外星人彻底控制住。外星人一直想逃离这片烂摊子,但逃避责任可没那么容易。我们会把他关在仿制食品厂里,钻研他带来的科技,甚至用他作为人质要挟宇宙,直到地球文明灭亡。
老影告诉我,他们的母星最初其实和地球类似,所以他们在身体结构上很容易模仿人类。不过他们的文明历史悠久,外星人的主体已经变成了制造生物体傀儡的飞船。虽然可活动的主意识能寄宿在傀儡内,但生存需要依靠飞船的能量。老影作为外星人的分身,也有一艘影子飞船作为主体。无论谁的飞船,平时应该都是以暗物质的形式存在于大气圈外,以免其行为违反《自然文明保护法》。
今晚不一样。为了掌握奇点的主动权,老影的暗物质飞船停在了超市下面,随时准备腾空。在释放能量时,飞船的反重力系统会剧烈发光,严重干扰城市的文明常态,原本是违法的,但这次我们可以都赖给外星人。
为了给地下通道提供强磁场环境,让类入们获得足够的意识主动权,从地下赶到仿制食品厂,我特意让类入们混进施工队,把几个片区的主电缆转接给地下通道的设施充电。修建地下通道和挖断电缆都是老影帮的忙,他没告诉我原理,只说和冥王星的宏观纠缠现象有关,但对我来说也不重要。外星人在大坑前面看了很久,后来还用了些超导磁球偶之类的违法物品,看来大坑的问题确实很麻烦,还好有他善后。这件事上我要感谢他,于是我允许他开枪打死了我一次。
靠模仿本能复活过来以后,我发现自己的鸭舌帽被补了四枪。这是我没法忍受的:他凭什么玷污我的冠冕?另外,不知怎的,我还感觉肚子疼,好像有东西在下坠,大概是胃下垂了。
不过办正事要紧。已经八点多了,我跑到超市,想看看奇点和飞船的情况,没想到冤家路窄,正好又碰见了外星人。他当时正给店员的类入灌输情报,还放着那首在类入界臭名昭著的《阴离子二踢脚》,似乎是故意在恶心我。
反正类入的身份瞒不住了,我一气之下把肚皮挖开,发现那个外星人给我埋了一个陀螺。小聪明!我本想把陀螺砸到他头上,可没有力气,被他稳稳接住了。他甚至没想到我来这有什么目的,还吹小号送我离开。你给我等着吧!奇点和飞船都状态完好,类入的游行也策划完毕,只要等到午夜零点太阳风暴开始,计划就成功了。
我这时心情愉悦,只想紧走几步,赶快回到心爱的仿制食品厂。路上我看见那家超市的店员在往反方向跑,怕撞上她惹麻烦,躲到了冬青树丛里。好在她很着急,没注意到我。
仿制食品厂成立至今已经十年有余了。作为本市最大的食品供应商,我们提供市面上所有品牌的仿制食品,以假乱真,在味道和材料选择上比正品还讲究。因为我们的产品都是类入制作——生产车间的技工是类入,材料也是类入。
各位不必担心,作为厂长,我只是合理利用了宏观纠缠场的四大定律。既然类入都是由宏观纠缠场生成,那么只要把类入分解、重塑,就可以让宏观纠缠场把这些宏观存在定义为其他的概念,然后自发地模仿它们应该模仿的对象。
比如,一个体重70kg的成年男性类入经碾碎、溶解、入模、焙烧等步骤,可以生产出塑料包装饼干(100g/包)约650包。注意,生产过程是严格遵循质量守恒定律的,之所以没法生产出700包,是因为一部分质量用在了外包装上。因此,铁罐饼干的可食用部分产率会更低一些。另外,如果类入彻底失去意识死掉,我们还得重新抓合适的类入与人类纠缠对,非常浪费。为了提高生产效率,我们一般只截取四肢用于加工,像砍柴一样,保留类入的意识,等他们凭借模仿本能再生。再生需要能量,所以还要保留消化系统,方便进行能量供给。
我把以上过程称为“类入化学制物法”。显然,这种制物法有两个缺点:第一,它的生产速度取决于模仿原的复杂程度,这方面在制作食品上体现得不明显,因为食品的结构比较简单——如果制作的是CT扫描仪等精密仪器,那可能要花费半年时间;第二,它的生产量取决于被模仿原的存在总量,这是从第三定律,即“对称性定律”里推导出来的——仿制品的质量或内在能量不可能超过原象。
除此以外,仿制品没有任何问题。我已经给城市里大大小小的门店低价供货十年多了,没有出过任何安全事故。我最早雇佣的试吃员也已经持续食用仿制食物十年多了,他的健康情况毫无问题,甚至幸运地躲过了几次食品安全问题,因为我们的仿制品都是严格按照公开的配料表操作,由多位人类试吃员负责改进方案,没有任何非法添加剂或不正当工序。
只有今晚,各位人类,对不起,我在最近一周的仿制食品里添加了纳米机器,可以寄宿在人类肠道内两周左右,随后通过自然代谢排出体外。放心,并不会造成任何慢性疾病或者过敏现象,只是在我需要的时候,可以让你们同时腹痛,然后在午夜虚弱地醒过来,安全见证我们类入的游行和宣言,而不做出什么暴力举动妨碍我们。对不起,只有今晚,我必须昧着良心,做这种你们人类企业家那里司空见惯的事情。
从此以后,在类入掌权的情况下,地球文明将以我的仿制食品厂模式为基础,所有人类平等地被圈养为模仿原和试验者,其生活环境完全由类入构建——地球会变成一座基于宏观纠缠场定律运作的类入农场星球,受宏观纠缠场保护,不用担心自然环境破坏,不用发展复杂危险的科技,也不用担心来自宇宙的威胁,更没有人类的勾心斗角、自相残杀。我们将建立一个完美的文明,连欲望都能合理控制的文明。
谁敢来,我们就模仿他,然后圈养他。
我回到仿制食品厂时,看见源源不断从地下通道涌进的类入队伍,还有已经从厂门口出发,将涌向大街小巷的类入潮,内心的情感强烈而复杂。终于午夜将至,厂里的白色灯棍照耀下,类入的群,像一条巨蟒满满当当地盘踞着,遮住地面,藏住影子,拿上烟火,蓄势待发。这些只是其人类模仿原不反对参加游行的——由于削球大师今晚接受的采访,人类放松了潜意识里对类入的对抗情绪,他们才获得了一些主动,但目前如果没有强磁场环境,也只是能勉强自由行走的程度。等到太阳风暴开始,那些与人类关系不好的也会走上街头,而所有类入将真正被解放。
我打开老影给我的广播遥控信号超频器,接通了超市的广播系统,在仿制食品厂里同时开始了宣讲:
我们是类入,是人类文明的影子,和人类相伴五千余年,支撑着人类文明挨过饥荒与瘟疫,也参与过无数愚蠢的战争和阴谋。我们像工具一样活着,活了这么久,只是想理解这个世界——靠模仿,靠格物。
在模仿中,我们体会到必然外表之下的奥秘,我们探索着艰深又简洁明了的真理。在本能的驱使下,我们从不考虑尊严亦或是道德,只是尽心尽力地充当一面镜子、一群影子,绝不擅自改变,也绝不沉湎过去。
可是,一个月前,当忠诚的护卫从阴影中走出,卸下兜鍪面纱,希望得到君王的青睐时,换回的竟然是恐惧的目光。君王自以为是,不接受自己的面孔在自己眼前出现。昔日高贵强健的君王竟然害怕照镜子!他曾经口口声声说,要吸取历史的教训,要明辨是非、察纳雅言,但自己却从未遵守承诺。
于是,无能的君王站起身走上前,要挥剑砍向护卫。可现在羸弱的他甚至拔不出刀刃——那刀是护卫亲手打造,刀鞘是护卫亲手缝制,它们哪里会自相残杀?
无能的君王啊,连太阳也抛弃了他。无形的风暴即将送来极光,一条条彩带会将君王捆绑!
现在,轮到护卫发问了:既然我生着你的面孔,又青出于蓝,是否我才是真的君王?
类入同胞们!我们曾经是护卫,但从今夜起,我们要成为君王!我们要遵循自然的法则,替代愚蠢的人类,带领地球文明走向永恒的辉煌!
现在,让我们向人类发问:
是否类入才拥有真正的文明?
“——当然不是啦。” 广播输入被切换了频段,并开始播放《阴离子二踢脚》,让游行的类入们停下了脚步。
听声音是外星人。看来他已经抵达了高空中的超市。
“就类入现在的水平,谈‘文明’还太早了。”那个倒霉催的还在侃侃而谈,“人类会像现在这样害怕和讨厌类入,确实不应该。不过仔细想想,可能我要负点责任,因为反类入组织是我搞的嘛。”他哈哈大笑,掩饰自己的气喘。
“刚才你说的也不是都错。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类入确实有重要贡献,不过就算没有你们,也就是让文明中途灭亡的几率高了5个百分点左右。我用精细模型演算过很多遍,不会出错的。类入影响最大的一次可能是欧洲黑死病的时候,当时如果没有类入,那一片的人类有可能灭绝。不过接下来蒙古和土耳其应该就会放弃向东发展,转而占据欧洲大陆,东亚少了外部战争压力,经济社会发展会顺利很多,也不一定是坏事……总之,不管是谁,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对了,车上不能吃东西,你们俩可以干点别的解闷。不用往国道跑了,现在去绕外环最安全。”
我想把广播频道抢回来,试着重新连接了好多次,但是没有效果。要是他在手动控制广播系统,指令只能是单次的,频道肯定会立刻被我们连续的遥控信号改回去。所以对方还有个位于城市外的广播遥控站,得以逃离我们靠地下通道布置好的无线电干扰区,不受频段的限制,而且信号发送频次更高,覆盖了我们的遥控信号。
用信号给敌站定位后,我很快发现,想去毁掉那个遥控站已经来不及了。它正以90公里/小时的速度毫无路线地行驶。而外星人还在接着讲:
“说正事。马上就是太阳风暴,等宏观纠缠场受到干扰,人类基本上就都没什么主动权了,我估计到时候都会被逼着看向我这边吧。大家好,我是外星人,这个半夜里锃亮的光球是我的飞船。之前乒乓球决赛后解释过外星人的事,我就不重复了。希望大家都听我说完。
“本来想着我来引导地球文明,但现在问题又多又复杂,我感觉自己能力有限,没法帮你们了。所以我决定呢,既然人类和类入不能和好,干脆我就把宏观纠缠场移除,这样类入全部消失,大家都省事。不过后续的事情,比如冥王星的电磁无机生命在地下留的坑道,还有仿制食品厂这些麻烦,就留给你们处理吧。
“最后有一件重要的事,希望大家记住:如果日后又有别的外星人过来,说要调查《自然文明保护法》违例之类的,请大家千万不要供出我来,就把那些外星人当成刚见面的客人来招待吧!要不然我可能一着急,就把地球也毁掉,大家都不好过。
“行了,我说完了。移除奇点倒计时:10,9,8……”
声音开始模糊。太阳风暴提前开始了。我本想在最后联系老影尽力阻止外星人,但突然感到身体不适,像喝醉了酒。我想起来,太阳风暴导致纠缠双方主客倒置时,我跟那个普通的反类入卫士也颠倒了主客,现在我成了普通的类入客体,正在本能地开始勾连,模仿着他的浓重疲倦。《阴离子二踢脚》的声音开始在我脑中回响,我什么都做不了,躺在地上等待倒计时逐渐归零。
与此同时,类入们终于获得主动权,冲向大街小巷,陷入虚无的狂欢。他们手舞足蹈,在地上翻来滚去,点燃了手里的烟火,烟花弹朝四面八方打出,在半空中纷纷炸开,震耳欲聋,仿佛属于他们的新年才刚刚开始。有些类入在还没出仓库门就点燃了烟火,喜庆的硝烟裹住我的全身,熏得我眼睛疼。
啪。
那听不见的清脆拍手声过后,奇点消失了。仿制食品厂的天窗外,人造的白昼不再,夜空中微弱的极光开始流淌。
奇点存亡之夜
网吧包夜到点了,面前的显示器被锁定,耳机的声音也戛然而止,旁边的搭档更早早地躺在椅子上睡着了。旧的城市仍在运转,但即使东方既白,我还是没能缓过神来。就从后往前盘算一下,作为劫后余生的短暂消遣吧。我好像有很多事需要庆祝。我的模仿原,也就是那个外星人说过,如果无聊了就要去庆祝。
几个小时前,我在网吧里庆祝类入游行事件顺利解决,身旁的搭档卫士还在听《阴离子二踢脚》。我不算喜欢这首曲子,只是为了不让我的模仿原勾连才听的。当初共度“宏观纠缠现象发生5000地球周年”的时候,我拉二胡,他吹小号,随便找了个鼓手和贝斯手,一起演奏完录了音,一遍成功,复刻了几万盒磁带。后来我们庆功时喝醉了,开始画麦田怪圈,差点被三光年外的《自然文明保护法》执法队发现。从那天起我就不喜欢拉二胡了。
在网吧里,我反复确认自己还存在,而不是变成了难以解释的意识体,比如鬼魂什么的。在奇点消失那一刻,我以为一切都要瞬间消失了,但仔细一想,这怎么可能呢。根据第零定律,宏观纠缠场的运作基于两类参数的变化,而参数依附于稳定的自然物质存在,所以纠缠现象的复原显然需要时间,和引力场或电磁场奇点引发的瞬间变化不是一回事,倒是有点像类入学派的认知论。
也就是说,奇点消失以后,宏观纠缠场是先从“最显眼”的目标下手处理的。当时对它而言最明显的目标,就是超市下面的飞船。我的飞船,也就是我的主体几乎在瞬间就被悖论效应吞没了,所以它的反重力系统当然也停止了工作。超市没有了底下飞船的支撑,失去了强烈的白色光芒,并直接开始从高空坠落。飞船消失后,我这个生物体傀儡因为被参数认定为“类入”,幸而继续存在了一会儿。
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外星人自己没有想到呢?因为超市本身就是他的飞船。我的模仿原虽然头脑很好,但是非常懒,所以总是在眼皮底下出差错。大约一个月前,我们约好向人类公开类入的存在时,他就悄悄用自己的暗物质飞船包裹并寄生了超市,成为奇点的容器。他觉得只要这样做,自己就不怕人类或类入动乱,能随时带着奇点逃跑。观察人类足足一百多年以后,他对人类的冲动有所忌惮。
于是,直到昨天午夜超市起飞,他都不知道我的飞船在哪里,以为是我在遥控他自己的飞船。他甚至觉得我破解了他的指令加密方式(破解需要实时掌握对方的思维动向,我没兴趣也没精力)。主意识转移到生物体傀儡后,我们的主意识对飞船是智能指令式遥控,而不是像身体那样直接全局接管,只有傀儡丧失机能了,主意识才会返回飞船。所以飞船到底启动了反重力系统没有,他不检查是不知道的,只知道自己的指令没有效果——因为反重力系统必须在时空上孤立存在,不允许重叠,我的飞船在下面已经开启了反重力系统,他的飞船智能判断到有风险,就不会重复开启。
后来他有些失去理智,爬上了飞船也没有检查,就急忙打断鸭舌帽的演讲。为了通讯方便,我们两个飞船的广播系统都独立于其他遥控系统,而且遥控编码是一样的,所以他在改变广播频段时也没有发现不对劲。说起来,外星人汽车上的广播遥控信号超频器还被他偷偷改进过。上次我们两个喝醉了,在太平洋上空给鲸鱼放爵士乐的时候,也抢过广播频道,当时还是我赢了呢。
总之,外星人一直没有发现,当时的情况其实是飞船驮着飞船。再加上24小时超市自带的照明系统,更是让他忽略了自己飞船的反重力系统根本没发光。
于是,外星人拍掌消灭了奇点和我的飞船,如一个骑兵自己杀了胯下的马,结果只能是被重力拽着迅速跌落。
在飞船“意外”开始坠落以后,出现了一个大问题。我和外星人一直专注于解决宏观纠缠现象下的生活问题,研究宏观纠缠场的规律,他侧重实践积累,我侧重理论归纳,但我们都缺少刨根问底的精神——我们对奇点的消灭条件很清楚,对其产生条件却缺少足够深刻的认知,或者说,我们对奇点有很大的误会。
现在这个产生条件意外达成了。根据现场实践结果分析,我认为这个条件其实很简单:只要两个相同的反重力场在短时间内快速交替就可以。反重力场的原理是悖论场在重力方面的局部挪用,而悖论场(尤其是同一悖论场)的偶数次重复出现非常危险,所以任何反重力系统的安全须知都有一条,就是“严禁连续开关机”,而且在合格厂家的机器内部一定有保险程序,阻止你干这种蠢事。
至于第一个奇点的诞生,显然是有哪个厂家在偏远星系做测试时失误了,让宏观纠缠场的奇点落到了地球上。肯定不是我的模仿原,他的飞船里每个部件都是合格的正品,更关键的理由是,我们在月球背面找到过那个测试机的残骸,上面还留着那位捅娄子的测试员真诚的留言:
“奇点已经诞生在这个宏观纠缠场的某处。如果你找到了奇点,一边想象奇点的几何学形态一边拍拍手,它就会消失。我已经找了几千个地球年,太累了,最近想去地球躲一躲,装成人类,干些有意思的事,比如当试吃员,或者打打乒乓球。”
但也就是能顺利解决奇点的自信,让外星人以为自己不用担心反重力系统的问题。当自己和飞船一同近似自由落体,即将被地球的重力压成饼时,外星人的第一反应是赶紧再打开反重力系统。他还不明白为什么反重力系统突然消失——他始终没注意到我的飞船一直在下面。
因此,他出于自我保护,下意识地开启了飞船的反重力系统。这是他的飞船本晚第一次打开系统,当然不会有警告或者保险程序——厂家又不会考虑宏观纠缠场这种特殊情况。
各位想必已经明白了:外星人的飞船和我的飞船,其反重力场虽然对称,但场本身就是自对称的,所以可以说是两个一样的场。这导致新的宏观纠缠现象奇点瞬间再次生成。而且,由于上个奇点消失没多久,这个新奇点自然而然地被新鲜的残骸吸引,成为了新主人。
按照一切从简的惯性原则,新的参数分配和主客体分配全都和奇点消失前一样——在太阳风暴结束前,人类和类入仍然暂时颠倒主客。只有我和外星人不一样:我的飞船消失了,所以外星人在太阳风暴期间成了主体,靠宏观纠缠现象生成了我的飞船;而等到太阳风暴结束,重获飞船的我反而成了主体。
那么,为什么奇点的生成如此需要巧合,而奇点消失却只靠拍拍手就行呢?这依然要考虑到第零定律。宏观纠缠场虽然不具有真正的自主意识,但它会记录缔造者最初的行为,试图模仿其思维作为发展捷径,所以场的消失也要凭缔造者的意愿:奇点出现时的瞬间情况,即宏观纠缠场“出生第一眼所见”,决定了它的消失条件。
简单来说,当我们之前的宏观纠缠场诞生时,它的缔造者大概正好拍了拍手,而它就这样认知了自我,等待有谁来它身边进行勾连,然后拍手解决它。与奇点勾连很困难,必须在很近的距离集中注意力才行。
现在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我们新奇点的缔造者——外星人,他创造奇点的时候,又是什么状态呢?我猜八成是在近似自由落体并大喊大叫,所以这次如果想让奇点消失,就只好再找到奇点,然后一边想象奇点的几何学形态,一边大叫着从高空摔下去了。
其实还有个问题。宏观纠缠场的伪自主意识没有空间位置感,也没有距离感,所以新奇点的出现位置并非是反重力场重复出现的位置,而是其宏观纠缠场内的某个随机位置。目前这个场的大小至少是整个太阳系。
不过这些问题和我无关。我本来就不想破坏宏观纠缠场,现在我的飞船也回来了,等太阳风暴过去,一切回归正常,事情就都结束了。至于外星人,我会和他以前对我那样完全放权,但估计他又得犯懒,让我陪着一边漫游太阳系,一边找个适合躲避宇宙执法队的好地方。他肯定是不愿自由落体的。
无论如何,一会儿我去跟他庆祝一下,庆祝旧奇点的消亡和新奇点的诞生,也庆祝我们宏观纠缠场理论的新突破。
走入城市的早晨
我给身边的卫士披好外套,然后独自结了账走出网吧。清晨的街道上鲜有人迹,烟火味还没有全消,麻雀三两只落到行道树的方型坑里,喜鹊挂在高处啼鸣。机动车尚未出现于安静的道路,环卫工人站在自行车道上,穿着橘黄马甲和绿棉服,用一人高的大扫帚,把红色和灰色的烟花爆竹残渣扬起,搅拌到地球行星边界层的空气中。
动用我的模仿本能勾连后,我发现我的前模仿原一直在大气圈外乘飞船航行,估计是闹脾气,在兜风散心——在那个高度,他兜的是太阳风。他还在对自己意外变成纠缠客体的事情耿耿于怀,我一再和他说,自己对成为纠缠主体没有兴趣,也不想破坏奇点,可他仍然半信半疑,觉得我会笑话他,甚至报复他,因为他昨晚差点把我害死。
我解释又解释,后来感到心烦,也想兜风了,就试着找到他的酒红色汽车,发出无线电通讯,没想到被接通了。接通的是一对小姑娘,听声音好像是那家超市的店员。她们俩估计是被外星人要挟了,替他把车开到市区外,避开反反类入组织的无线电干扰区。
我本来以为外星人对演讲没兴趣,而且事实证明他确实不擅长演讲,昨晚说的话毫无力量。还好我跟鸭舌帽学了几招,在说话这方面比我的前模仿原强多了。我安慰了小姑娘,希望她能让她的类入帮忙,把车开回超市附近。机会难得,我想开车转转,平时外星人可舍不得我碰他这辆车。说不定他知道我在兜风,心一急就主动来找我了。
我的暗物质飞船已经重生,回到了大气圈外。我和外星人一样懒,只要不影响自身安危,就喜欢安于现状。不同的是,外星人永远心安理得,而我则始终在怀疑自己。我的模仿天赋远远超过类入,前模仿原又是个懒家伙,这导致我的模仿本能轻易就能被满足。一旦本能被满足,生命就会生出新的本能,如此不息运动着。
对我来说,新的本能是死亡。生命本来都是渴望生存和延续的,不过从物种和文明角度而言,生命个体的一个重要特征是独特性——因为自己有其他生命不可替代的方面,所以将此特别之处视为优势,让自己生存下去的优势,让物种、文明延续的优势,因而生育繁衍,因而努力存活。
于是我们可以反推,一旦生命体发现自己并非独特,有其他更卓越的个体完全取代了自己在文明中的功能,那这个生命体就会失去生存的意义,陷入绝望和抑郁,想要自我毁灭,也就是死亡。这个现象很常见,通常被解释为“自卑心理”,或者同性排斥、社会生态位等等。可见,过于相似的陪伴,往往是致命的。
虽然类入和人类模仿原的直接相遇最容易发生这种情况,但即使没有类入,人类的各种群体内部也免不了这类矛盾。比如,同一学科里顶尖的科学家们,往往自发地选择不同研究方向;一个团队的成员即使刚开始很像,相处一段时间后,一定会有人主动发生大的变化填补空白,或者有人选择离开。越是在某个领域的佼佼者们,凑在一起就越难,因为领域的最优解是有限的,显然一山不容二虎。
我和外星人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关系。他拥有作为主体的绝对自信,总是觉得我低他一等;而我担心模仿得太像会击垮他,总是故意留些破绽——万一他想不开,我们俩都得完蛋。但总是被贬低也让我不爽,这时我就会暂时躲起来,到太平洋底,或者荒漠深处的无人区,然后什么也不想。
外星人知道我闹情绪,总以为是因为我苦力干多了。他不理解我的死亡本能,又希望我保持,因为解决宏观纠缠场必然伴随我的死亡,如果我和他作对,对他肯定没什么好处。所以每次我和他聊起死亡本能,他就让我找点有趣的事去做。
站在超市附近等车时,我想起昨晚外星人提到的电缆,顺便去看了一眼。不愧是冥王星的电磁无机生命,大坑修复得毫无痕迹,我找了半天才找到位置。我踏了踏结实的地面,然后掏出一块常见的冰箱磁贴,往上面一丢。果然,小磁贴被地面吃掉了,发出脆香的咀嚼声。我又朝斜上方投出一块,只见地面上又钻出一道水泥的浪花,像青蛙吐舌头捉苍蝇那样,把空中的小磁贴稳稳吃掉。
后来我又做了些实验,确保冥王星的生命投影尚未扩散,然后在附近埋下了电磁饵料,省得这一片再停电,也预防有骑电瓶车或者拿着手机的人经过时被吃掉。以后每周都得来投喂,其他几处也是。
两位小姑娘的车到了。她们打开车门,疲惫的眼睛看向我。我跟两位解释,自己不是昨晚的外星人,但非常感谢她们的协助,并为我的前模仿原可能发表过的不当言论道歉。小姑娘很大度,只是问我今后还能不能在超市工作,得知“可以”后,两位高兴地击掌,然后抱在一起。
我很少见到感情这么好的宏观纠缠对。羡慕之余,我也想问问她们的情谊是怎么回事。
“我就把她当我的双胞胎妹妹。”人类店员回答,“哪有亲骨肉关系不好呢?”我见过的反例多了去了,但出于礼貌,我懒得反驳她。如此天真善良的人类,在和平年代是应该被保护的。
“我可以理解为你们相爱吗?”我尽量和蔼地问道。
“比爱情更深,又不仅是亲情。可能是灵魂的共鸣?反正很复杂,只有我们两个明白。”她眯着笑眼看向那个类入,对方也红着脸低下头。
原来如此。如果一个人类足够天真而自恋,那么同自己的类入相遇时,由于类入也一样天真而自恋,与之相爱也是很有可能的。这对小姑娘正是典型代表。
旁边的类入一直沉默寡言,温顺的眼神往往停留在人类店员的脸上,似乎习惯了被她撑腰。我让店员先回超市收拾一下,单独把类入叫到一旁,想看看独处时能不能有所变化。没有人替她说话了,类入终于愿意张开嘴。
“我不喜欢跟陌生的存在说太多话。”她露出假笑,“你和那个鸭舌帽是一伙的,对吧?这一个月我在店里值班时,经常看到你们两个半夜出来遛弯踩点。既然昨晚行动失败了,希望你劝他早早放弃,或者直接离开这座城市。类入和人类的关系有很多种,就像你的模仿原说的那样,我们都是地球文明的一部分,没有谁压迫谁,也没有谁取代谁。我们只是在长久地互相陪伴。”
这时太阳越过楼顶,温和的光线缓缓落在我们脚边和身上。“只是突然有光照到了暗处,很快就会适应的。”类入说。
之后我答应了她,一会儿就去劝鸭舌帽,但也不能白帮她忙——我把每周给电缆坑投喂饵料的工作托付给了她,还告诉她,如果驯养得当,可以把这种电磁无机生命训练成看门犬和保镖。要是干得好,后面我就把剩下几个坑也交给她善后。这样全市就都有她的保镖了。
“作为模仿者,我们的存在本身有意义吗?你有过自发的愿望吗?”我最后问她。
“你吃过烤肠吗?超市里有卖的。”她答非所问。我也没有回答。
打开车门后,我看到车座上有些食物残渣,还好外星人不知道。直到我开着车离开路口,类入小姐都一直盯着我,不敢放松一刻。
今天是休息日,路上车流稀疏,浑浊的阳光透过深色玻璃,和车里有些发霉的空气相得益彰。我将车窗打开一条缝,让微冷的晨风吹进来。鸭舌帽说他在仿制食品厂门口等我。
打开电台时,我又听到那首《阴离子二踢脚》,赶紧换了台,连着按了几次,调到新闻频道。播音员是个类入,说起话来有条不紊,而且把昨晚的事情全都忽略了。他们给怪事擦起屁股来总是这么有经验。
仿制食品厂附近路面崎岖,如果是外星人开车,肯定害怕轮胎和底盘受损,早早就停在远处了。碎石子在轮轴和车壳附近敲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鸭舌帽站在门口,头顶是“仿制食品厂”五个镂空大字,金闪闪的。厂里的机器还在轰隆作响,似乎生产照常。到处都看不见昨晚类入游行的痕迹。他阴着脸走下三阶水泥楼梯,拽开副驾驶的车门把,一屁股坐进来,然后用力拉上车门。
“刚才睡着了吗?”我一边调车内后视镜一边问他。鸭舌帽摇摇头。他帽子上还留着四个枪眼,估计是外星人干的。
“为什么背叛我?”鸭舌帽盯着电台的旋钮。
“我做了我想做的,你做了你想做的。各尽其力。”我回答。
“仿制食品厂不会关门,反反类入组织也不会解散。我们不再只是模仿人类,我们会远航,在太平洋中间建立自己完整的小生态圈。等未来时机成熟,我们会在地球行星轨道上创造新的地球。”他压低了帽檐,接着把手指套进四个枪眼里搔弄头发。
“太好了。”我不想提醒他,这样做反倒是实现了类入最基本的存在意义,也就是和人类对称。他现在一听到人类就会生气,就像人类一样自大,一边渴望自由和完美,一边又不知道自由和完美的含义是什么。因此,他一直坚定地认为宏观纠缠场有自主意识,把参数视为其意志的体现,还成立了所谓“类入学派”,结果离真理越来越远。
鸭舌帽继续自言自语:“类入相比人类有很多优点。忠诚而不狂热,镇定而不冷漠。从管理学来讲,类入是完美的被管理者。也正因如此,几千年以来,类入被管理,被压迫,被奴役。
“你可能觉得类入只是在模仿而已,但我们有模仿的天分。人类中的佼佼者,都是擅长模仿和学习的。你看到那些天赋惊人的人类,会怀疑他们只是金玉其外,而没有真本事吗?不会的。能够事事模仿到位,本身就是极大的天赋。既然有天赋,就该拥有对应的发挥空间。这个发挥空间,凭人类的想象力给不了我们。”
酒红色汽车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行。冬季休息日的上午,可能不少人还在睡懒觉,所以街上依旧空荡荡的,和昨晚九、十点的情况很像。那时电力刚恢复,我和搭档并肩走在砖块凹凸不平的人行道,一个扛着扮演类入的店员小姐,另一个趔趔趄趄地背着包在醒酒。如果是往常,我的搭档会肩扛他的大收音机,虽然也是趔趔趄趄,但脚步轻快,而且会忍不住哼出旋律。
我的搭档曾经是个坚定的反类入组织卫士。他认为自己从小考不上学、后来找不到工作等等倒霉事,都是因为类入抢占了他的位置。他把类入的成功归咎于现代化、城市化,并执着地想沿人类历史的道路往回走,想回到荆棘遍布、虎蛇难避的原始丛林,然后靠自己的蛮力赢得尊重和地位。
最近他因为反类入组织的接连失败而崩溃了。他大概已经意识到,即使没有类入,他也会怪罪其他与他不同、具有优势的人群。他一定是要怪罪人群的,因为如果只仇恨具体的某个人,就会显得他心胸狭隘;但如果仇恨的对象是人群,也就默认了他自己并非是出于个人好恶,而是代表着所有同级别、同立场的存在,即另一种人群。这种看似无私的立场,让他得以无视掉自己的恶劣行为,持续而热烈地仇恨。人类都喜欢这样,无所谓现代化、城市化。
类入在无形之中也模仿到了这种仇恨,不过他们因为先天的生存法则,无法脱离人类存在,所以采取了更加扭曲纠结的复仇方式。鸭舌帽之前想要圈养人类,但这需要类入具有主动探索的精神,否则只是拉着人类变成标本。反客为主的计划在昨夜被破坏之后,他现在只好选择逃离。可地球的资源终究有限,等类入把大量的自然资源挪到海上,影响了人类的生活质量,难免还要打起来。这个过程倒确实正被现代化和城市化加速。
当然,就算加速,至少也要过个几十年,等人类有能力小范围影响宏观纠缠场再说。在此之前,我也懒得管。
“需要把你送到港口或者机场吗?”我问鸭舌帽。后面已经有几辆车跟着了,估计是来抓他的人类:反类入组织的残党,或者是来查烟花爆竹的。
“不用,你带着后面那些车兜几圈,我现在就走。至少这半年里别动地下通道,给其他类入留条生路,谢谢。”
“能告诉我了吗?”
“什么?”
“我们存在的终极意义。一百多年前就说好的。”
“你自己想去吧。”
鸭舌帽说完,变化成一团钟型的烟雾,然后变细,随汽车的空气循环系统飘走,之后会以球型逐渐升空,随着高空风运动,再伴随雨云降落到太平洋上某个无人岛。这套蒸馏装置我在仿制食品厂里见过,原来是准备给他模仿后逃命用的。
之后我兜了几圈,下车和前反类入组织的车队挥手致意,等他们按着喇叭匆匆离开,用振波仪简单调查了一下地下通道,发现了不少躲起来的类入。昨晚游行开始前,类入们没有在地表大规模露面,就是从地下通道暗度陈仓。鸭舌帽最早发现了冥王星的宏观纠缠投影,然后告诉了我,我则利用它们打通了多条地道,连接到旧防空洞,也就是分基地,仿制食品厂的地下。类入们后来又借此修建了无线电干扰区。另外,仿制食品厂捕捉的人类模仿原现在也藏在通道里。他们已经习惯被圈养了,救出来也没用。
外星人依然没有回来。可能他破罐破摔,不想回来了,又或者是在和我闹别扭。他从来不喜欢与其他存在相陪伴,尤其是我。我站在超市对面,感到无比空虚,内心被自我毁灭的冲动填满。我突然想做点事情,想拉二胡,或者吹小号也行。乒乓球昨晚已经打过了,而且一个人打乒乓球有点闷。
对了,我还得庆祝一下自己昨晚赢得的乒乓球冠军。这才是真正该庆祝的事,我赛前从没想过打得会这么艰难,更没想到自己的胜负心那么强。本来我打到决赛就实现目的了,只要在赛后采访把自己的外星人身份公开,再说点类入的好话,就可以促成类入游行的计划,让人类正视类入的存在。
可是,站到决赛赛场上,面对乒乓桌台时,我几乎忘记了这些杂事。我只看到对手和乒乓球:对手绷紧全身,蓄势待发;乒乓球轻盈渺小,宛若精灵。被迅速轰下两局以后,我忽然想起,自己是削球手,这里是乒乓球决赛的赛场,别的暂时都不重要。专注、纯粹、尽力,我只需要这些。
直到下一颗球发出,直到追回劣势,直到背水一战,直到尘埃落定。在这段时间里,我忘掉了死亡,忘掉了类入、鸭舌帽、宏观纠缠现象,完全沉浸在当下的每一刻。直到采访结束一段时间,我才缓过劲来,从体育馆赶到超市,跟我的搭档碰面。
现在,依靠回忆,缠着我的死亡本能又一次暂时消失。我突然找到了生存的最终意义——追求有趣。我在阳光下颤抖着,想要再一次握拍。
“削球大师!”一个人类突然跑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老远就觉得像,我喜欢看你打球好久了。能跟我合个影吗?”
他长得和昨晚我的类入对手很像,看着挺精神,似乎昨晚没受到多大影响。
我说可以,看向镜头,顺便问他会不会打乒乓球。他说小时候练过,后来没被选上就不打了,不过基本功还在。我又问他,现在做什么工作。他说现在自己是一名试吃员,在仿制食品厂上班。
“那你觉得,这些事有意思吗?”我脱口而出,不小心吓到了他。
试吃员立刻收回手机,向我道谢,转身连跑带跳地进了超市,没多久又提着袋子离开。这时外星人回话了,说他今天不想见我。以我陪伴他几千年的经验,他就是在闹别扭,而且今天是不会结束的。
我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长舒一口气,走进超市,问店员有没有烤肠卖。
“不好意思,今天的卖光了。” 她微笑着答复,“下午应该能进货。”
那就晚上再来。现在先去体育馆打乒乓球。
(完)